陌生的乘客
3
給二宮和也,
最近我碰見了大野智,你還記得他嗎?一年前和我共演舞台劇那人啊。聊了一會才知道,原來他結婚了,對象是個頗美的女子,和他同鄉的。他除了告訴我這個消息,還向我道歉,為之前的事而道歉。
都過了那麼久了,我對他說一切都變得不要緊,不必再介懷,但好像怎說都停不到他自責的心情,比我更要放不下這件事。
現在想回來,那時是我們魯莽了吧?
不過算吧,就算我怎說你都不會再聽得進耳。我知是我錯,你都不打算聽我的說話了,由你在列車路軌上消失那一刻開始……
想見你的,
松本潤
「怎麼了,這樣沒精打采。」在車廂裏有兩個人,說話的人叫二宮和也。
「我呢,」另一個叫松本潤,當時的他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新手演員。「接到新舞台劇了,還要是當男主角。」
「男主角?真的?」本來應該是值得慶祝的事,但是在松本的愁臉上卻看不出半絲喜悅。
說起上來,這是松本潤第一次當男主角。
二宮那雙漢堡手貼在松本兩頰上,揉着,那種溫柔好像哥哥安慰小朋友一樣的舉動,令人迷戀。
「不想去演?」
松本頷首。
「為什麼?」
「因為它是愛情劇。」松本直盯住他眼裏看。
二宮和也,是他見過最美的人。
「我不想自己喜歡你以外的人。」
二宮笑了,兩塊唇片微微打開了,開口好像想在說什麼,但松本現在已經記不起了。
又在作夢了吧?
列車一個停頓,到達了某個車站。它的搖蕩迫使松本從睡夢中醒來,第一時間看地鐵的路線看板,鬆了一口氣。幸好未到站,錯過了末班車的站就麻煩了。
「醒了?」
那把聲的主人倒是令松本嚇了一跳,這裡本來不是只有松本潤一個人的嗎?
「嗯……」含糊地回答了他。
然後他又沉迷在《聖女的救贖》裏,今日他看得快了點,花一星期多已看了三分之二了。
有時,松本潤很喜歡注視他看書的側面,說來有點奇怪,經常盯住人家的臉看什麼的,松本都為自己這個怪癖而大感無奈。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皮膚很白皙,嫩白得連女人都會嫉妒的,甚至連身為藝人的松本潤都恐怕自己這輩子沒可能有這樣好的膚色。
「今日花了很多時間去看這本書?」
「算是吧,花了一整個下午,在車站裡面。」
又在等人吧。
但是為什麼剛才我看不到你?
「這本書,好看嗎?」松本卻選擇沒有把那些疑問合盤托出。
嗯。
「關於什麼?」
推理小說。他答。
我當然知道東野圭吾的系列是推理小說吧。
「內容呢?」
他思考片刻,然後望住松本。
「你為什麼想知道?」
哈?
「給我一個理由。」
「不是理所當然麼,因為有興趣所以才去問關於這本書的事。」
至於什麼興趣,松本自認不會答得出,只是直覺告訴他,這本書一定有什麼含意他不能不知道。
那人什麼都沒有再問,好像承認了這個理由,他點頭。
《聖女的救贖》,眾所周知,它是一本愛情推理小說。大概就是說一個丈夫疑遭謀殺,當然過程中出現一些擔任聰慧角色的刑警和教授,然後他們就攜手合作破案。
「很普通罷了。」松本第一個反應是如此。
「或許在你眼中是這樣。」二宮盯着書的封面良久,喃喃說道。
「聖女只所以會犯案,是想丈夫違背諾言,不再將他們的婚姻建立在約束之上。她謀劃,然後忍耐,用一年時間去防止丈夫誤入自己所設的陷阱,隨時隨刻去保護和救贖丈夫。」
「吶,松本潤先生。」他凝視着松本潤。
這是第一次,他叫松本的名字。
「你知道她花那麼多工夫,終究想要什麼?」
她愛人;最後卻殺人。
只因明白了個道理,要前進,他們兩個之中,必定有個要犧牲。
既然他都沒有愛過自己,可以留戀的地方都沒有了。那人,死不足惜。
但到了最後,她又得到了什麼呢?
「其實她想要的,就只有一樣。是丈夫的真愛。」
松本似懂非懂地把他的說話吞下肚子,他不知自己究竟明多少,起碼稍微對這個人有些少了解。
但他立刻聯想到一個童話故事,
美人魚故事。
人魚愛王子,如同聖女愛丈夫。她們不同的,是最終人魚下不了手,選擇救贖愛人,讓他幸福,自己卻化為泡沫。
童話始終都是夢幻,又有多少人會為愛而犧牲自己呢?
聖女和人魚都盡力去愛人,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
『親愛的,我打從心底深愛著你,只要不說出那禁忌的話語,我將一輩子守護你……』
松本潤看到封面的這行字。
聖女。
她真的在拯救丈夫嗎?
歸根到底,她都是殺害丈夫的兇手啊。
她真的有愛他嗎?
為什麼愛他,就不可以原諒他呀?
愛他,就一定要得到他的愛了嗎?
定還是,被救贖的不是丈夫,而是她自己?
那麼,她又被挽救了什麼呀?
原來愛與恨,它們蘊含着天壤之別的意思,
卻只是一線之差的距離。
面對銀裝素裏的教堂,白花花的背景,皓白的掛飾,銀晃晃的酒杯擺設,純白的瓣兒,還有寡白的婚紗,
松本怎樣都笑不出來。
曾經有個假想,婚禮上的主角是自己,可惜配偶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不能與相思的對象走過下半世,那個我會怎樣過日子?
會悲傷,還是會幸福?
『會吻嗎?』
回到了車廂裏的二人,松本潤再次在那處找回二宮的身影。
什麼?
『你會與他吻嗎?』他直勾勾望住松本,不讓他任何逃避的時刻。
眼前的人叫二宮和也。他在松本潤心裏的位置,這輩子沒有人能比得上。
那時的松本潤對此十分清楚,他相信着那刻的幸福是會永遠下去。但不知由哪時開始,一切都改變了。
那份感情,徹底地變了。
變的人,是二宮和也嗎?
不,
二宮一直對自己都沒有變,仍然如此愛慕着自己,如此等待着自己。
每日,在同一個地方,等同一個人。
那麼二宮沒有變的話,
變了的,是自己囉?
『不會,絕對不會。』
松本在他眼裏看,他在二宮那片黑水下,見到自己的倒影。那堅強的眼神下,蘊藏着無比的恐懼,他知道二宮為他的答案等得很焦急,他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松本不想辜負他。
『松本潤只屬於二宮和也一個。』
他聽到自己這樣說。
「停—」
導演叫喊道,片場的所有人都朝那方向望去。這是最後的一幕,男女主角在婚禮的場景,明明是幸福的景象,但絲毫愉悅的氣氛都沒有,連松本都這樣感覺到。
導演尷尬地走過來。松本知道這導演脾氣不多好,一有不滿就破口大罵。或許是松本潤知名度甚高,不敢多得罪,他算得對松本的語氣最好的了。
「這個……松本先生,感覺不太配合呢。」
我都這樣認為。
「之前一直都演得好好的,就是這裡—對,這個場面。怎說好呢,就是不太對勁,與我如期差很遠,沒有了那種溫暖、浪漫感覺,就是婚禮的感覺。我說婚禮,你明白嗎?」
松本沉默着,視線由導演身上轉向眼前的女子,翔子。她身穿婚紗,溜滑肩卻不失婚紗的優美,松本都覺得她很美,甚至覺得是男的都會對這女心悸,她演技又不差,最初還想着,這女的應該能令自己表演得揮灑自如吧。
結果?
結果,
卻拍不成結婚這一幕。
「我明白了。」自己都不知失準的原因,卻回應了導演。
「當我拜託你好了。」導演深深呼了口氣,好像要將肚子裏所有怨氣一併吐出來。
「可不可以笑一下呀?」
松本愣住了。
原來現在的自己,連笑都笑不出了。
我不只是忘記了愛人的相貌;忘記了寶貴的回憶;忘記了松本潤這個人;
還忘記了原本的自己。
一個人連怎樣去笑,怎樣去哭的方法都忘記了,那麼這個人還是實實在在地存在嗎。
我究竟,在做什麼呀?
「這個……真的不好意思,」相葉此時出來為松本圓場。「這陣子松本先生他狀況不太好,不如讓他休息一會,我會與他檢討的了。真的十分抱歉。」
松本見到眼前的相葉一個又一個地鞠躬。
但做錯的人,不是他。
「去吧去吧,去個夠吧。」導演不耐煩寫滿一臉。「不要以為自己是大明星就可以這樣自把自為。」
看着那副樣子,還有在一旁拉着自己的相葉,松本感覺到的,就只有自己緊握的雙拳在發抖,他不知這舉動在代表什麼。
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直到導演回首,一面訝異地盯住自己,松本才知道那句話已從自己口中,洩了出來。
有些事情,豁出去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個人得不到想要的愛是什麼感受。」
他不知自己在說誰人,他努力說服自己在說戲劇中的主角,自己在演的角色,那個不是與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的人。
「在這情況之下,笑不出都是正常的吧。為什麼要勉強去營造一個幸福的場面?根本就不是這樣一回事。」
有多少人,真的明白聖女和人魚的感受?
她們貌似很傻,很幼稚,但她們的渴盼,你們會知道嗎?
不體會他人的感受;卻渴求別人的諒解。
「這些事情我怎會知道。總之我要的是,拍好這套戲,觀眾會看得開心,而收視會高,這樣就行了。」導演不屑地指着松本。「而你,乖乖聽我說話,拍好它,不好再生事。」
悲傷的結局又怎會有人喜歡,別發白日夢了。他補上這句。
原來到頭來,都是沒有人明白的。
拍戲,或許就是一種在取悅觀眾的工具吧?
那麼,這還算是創作麼?
指尖已陷入手心裏,那種黏稠的感覺不討好,頓時有種一發不可收拾的感覺湧上來,好像洪水一樣,由一個暗湧開始,直捲上來,然後在心底下爆發。
在松本意識過來前,那個拳好像不是屬於自己的,已不受控制地向外伸出,衝擊感與手腕擦身而過,觸碰到某種像絲一樣的物質,然後麻痺起來。
前一秒與自己有口舌之爭的人躺在地上。
手指關節隱隱作痛。
這一年來,
松本第一次知道,
何謂憤怒。
「今日,發生了什麼事?在工作上。」那個人在車廂裏一臉冷靜問道,好像在問別的世界的事物,完全事不關己的語氣—
的確不關他事,但他還是問了松本。
人有時相處得久,不需說出口,就知道彼此有什麼事發生。
可是松本不想被這人看穿,明明就是個陌生人。
「嘛,可以這樣說吧。」松本補上一句。「不過不算是的。」
被猜中,卻還是死要面子。
和這人相處,松本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種安心,好似體會到在海中心漂泊的人,突然手抓到一片浮木,還有一絲生存希望的感覺,而松本就找到瞬間的舒適。
或許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自我。
「是什麼事?」
「今日,」
松本遲疑了片刻。
「我見到一個一年沒見的朋友。」
他抬頭,望住說話中的松本,但松本避開他的目光。
「之後呢?」
「之後……我又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失去了什麼?」
松本又思考了半响,他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答他。
始終人與人之間,保留一點空間比較好。
於是他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
「或許是時間。」他苦笑。「別人都結婚去了,我還是這樣吊兒郎當。」
還記得在一年前,大野智是一個比松本潤經驗多得很的演員,但是那套舞台劇的主角讓了給松本,當時引起一番輿論,
有人說,主角的位子是大野讓給松本的。
故事的細節都淡忘得一乾二淨,只是故事大綱松本怎也忘不了,因為實在是太鮮有的話題,男同性戀者。
所以二宮才這樣的在意。
那舞台劇的導演是女的。她說不想舞台劇太誇張和令人太反感,過於親密的情節一律被刪除,所以飾演戀愛中的二人,大野和松本,連拖手都不用,更不用談接吻吧。
松本是知道的。二宮由始至終都不放心,儘管已告訴他自己是不會離開他。
但二宮就是不相信。
只是有一次在休息室,松本對大野的說話很在意。
「松本,你有想過談婚論嫁的問題嗎?」
此刻的松本,想起了二宮。
「沒有。」
「為什麼?」
松本敷衍地答了他,說什麼結婚麻煩,自己的媽媽又經常催促他,令他對結婚和戀愛失去興趣什麼的,總之就是一連串的謊話,不想大野知道他和二宮的事。
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戀人。
「真的沒有對象的話,可以找我啊。」
松本驚嚇地望住他,但大野老樣子,目無表情。
「說笑罷了。」
對於大野這個人,松本有沒有喜歡過他,真是不知道。只是覺得,這朋友好有趣,只僅如此。
但他知道遇上這個人後,和二宮回家就變成一種差事,每日要趕回去,趕末班車的時間,由那刻起開始厭倦。
難道我就非和你一起不可嗎?
被你喜歡,就要困住我了嗎?
松本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這樣想。
明明就喜歡二宮的。
那刻起,松本開始不想回家。他不想見到二宮,不想面對他。即使二宮不分晝夜,仍在同一個車站,等他。
明明就這樣累了,為什麼還要等呀?
那刻,他真是想和二宮說,
不要再等了。
現在,松本他如願了,而事實亦擺在面前,二宮沒再等他,他離開了松本潤,永遠地。
然而松本卻在後悔。
我在做什麼呀?
「如果你真的在後悔的話,」那人直盯着前方車廂的窗外,彷彿在那處見到松本潤見不到的景色。
松本跟著他,望過去,窗框外,只有一片黑。
「我只是想你一個問題,」
他知道這片黤黮過後,
就是另一個車站;
是另一個松本潤不熟悉的地方;
又是另一個歸途。
那裡,又有什麼在等待自己呢?
「你還記得我嗎?」
松本轉過頭來,他亦凝視着自己。
列車行駛的雜音在他們腳下瀰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