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乘客
7空氣,開始難以呼吸起來。
又是另一種包覆的感覺。
或許,自己真的要死了。
曾經在小說看過,人死之前會看到以往人生的種種片段。如果要打個譬如,就好像一首時間的隨想曲。在時間這生命的見證人下,憶起自己轉眼飛逝的過去,看着自己人生的點滴像流砂一樣倒流着,像電影的畫像倒退着。
倒流倒退,那麼被埋沒了的愛與恨。
松本在想,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是否又能再次憶起和二宮的片段呢?
又是否可以好像以前一樣,
繼續愛着他呢?
有時獨個兒會想,自己這樣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是值得珍藏,又是為什麼而活着。
一個偶像,當然為粉絲活着吧。
相葉那時笑着回答自己,好像松本的問題簡單到連三歲小孩的都不如,被他理所當然地解答了。
但是,
松本卻不這樣認為。
究竟一個人為什麼而生;
又為什麼而死。
他每日,就見着入到片場的松本潤,代入不同的角色,掛着不同的名字;說着不一樣的口吻,擁有着不一樣的風格。
這樣的松本潤,活着是為了什麼?
終於他有一日,找到答案了。
在那間書局,
在那個月台,
在那輛列車,
在那本書,
在那軌道。
『會吻嗎?』
—不會,絕對不會。
單薄的唇,
刻薄的言語,
輕蔑的笑聲。
『我怎樣你都不在乎的吧?』
—不是,不應該是這樣。
松本是想這樣告訴二宮的。
他好愛他,一直都是。
但故事的最後,
都是要二宮去等自己。
在那邊,自己一個人,一定很孤獨的吧?
不過,別擔心。
因為現在,
只是一個彎而已。
之後我們就不會再分開,延續那個沒可能的永遠。
『我不想留下他自己一個,
回家路途上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那是,那人在無人的月台裏,堅決的眼神望住自己說。
松本闔上眼,試着陷入那一段段的回憶,沉思着。
但什麼都看不到。
只有列車迫近的凜凜風嘯聲。
黑漆的一片。
還有,
「松本潤!」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直呼其名。
如果將來還有機會,一定要他改改這種沒大沒小的叫法。
「你在做什麼?回來啊!」
頓然睜開眼,那人的驚慌寫滿一臉,強烈的白光刺進眼內,腳下軌道的震蕩如猛獸般的怒吼,瀰漫着。
他還見到,
那隻手,伸向自己。
松本說過,那隻手好像漢堡包一樣,滿滿是肉的,但這比喻卻換來漢堡手主人的嘲笑。
—那雙手,那雙漢堡的手。
松本赫然扶上月台,一個躍步,他想抓住向自己伸出的手,卻想起了什麼—
如其是想起,說明白了更為貼切。
死前還有這些理智,實在太好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呀?」
松本隱約見到他眼底下的水花。
他,一直都是罷着這副可憐兮兮的樣貌。
「剛才列車要來了,那裡很危險,會……會、你會死的!」
「是嗎?會死的?」
松本哼笑了一聲。
笑地,自己都覺得格外諷刺。
「就算我死了,你會心痛嗎?會在乎嗎?」
「你在胡說什麼?」對方明顯地被松本嚇呆了。「我在說你剛才—」
「那麼我問你,」
彷彿不給他任何逃避的時刻,直勾勾凝視着瞳眸中自己的倒映。
儘管,松本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裡算是什麼。
或許什麼都不是。
「為什麼要說謊?」
「什麼?」
「為什麼你不早一步告訴我?」
他一臉錯愕地望住松本,欲言又止,然後沉默了。
望向垂下眼簾的臉龐。
其實,他都長得很美。
白晢的膚色,緋紅的臉頰,抿着的紅潤薄唇,琥珀的眸子。
美地,他覺得好似一個人。
松本潤應該早就發現才是。
明明就長得一模一樣。
只有一個人會憧憬於《聖女的救贖》,
只有一個人會每日傻乎乎地等一個無可能來的人,
只有一個人會令松本潤自然地笑,
只有他那個人。
自己會發現的,
不—
自己一早已經知道的,但是為什麼還…………
「說話阿!和也,你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沉默着,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告訴我。」
夢好像一齣戲。
但有件事,身為演員的松本潤比任何人清楚不過。
戲,
始終有落幕的一刻。
他想起,那些揮之不去的說話。
『還在睡嗎…………』
『……不要再睡了……………』
『……不下車………怎回家呀………』
或許是時候,
要醒過來了。
「你每次都是這樣,自己獨行獨斷,來了這裡,跟住來見我,你有沒有理會過我的感受?你又知不知道,這種空歡有多難受?」
他沒有說話。
但松本是知道,錯根本不是他到。
與相葉那時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就是不這樣坦承?
為什麼你就是要對我說謊?
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相愛?
為什麼…………
為什麼不繼續騙我,
不讓我死?
「我就這樣愛你,我好愛你啊,你可知道,我可為了你等這麼晚。你看,你看看你眼前的松本潤,現在的我等你等到連工作都不要了!」
說的人,也心碎了,累了。
「還說什麼無距離的愛,我還傻傻地記到現在,根本你說的所有,都是白廢的!」
二宮驀地抬頭,順他意,對上松本的視線。
松本不了解那片黑水的含意,不過那又如何?
他從第一日,見到二宮的幻象,在自己看板前的月台開始,他就讀解不到那二宮眼眸下的含意。
為什麼?
只因,他是一個陌生人。
他從來不曾明白過這人。
「潤……我……」
沒有任何的驚訝,沒有任何的期待,好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如下。
他不想再相信,眼前的人。
那段等待、尋找。
反正…………
「………對不起………」
都不是真實了。
松本上前,湊上自己的唇,描繪對方那片唇畔,冷絲絲,毫無質感,好像急着要證明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
那個幻影。
只能遺憾,那些心意無法傳遞給已不在的人而已。
半年後………
「松本潤先生的經理人在嗎?」
一名松本不認識的男子進來事務所,叫喚了他的名字。
他頸上掛着工作證,松本猜想這工作人員應該是在不知哪個錄影廠中趕過來的。
「我是松本潤。」
那男的見到松本有點愕然。「是、是嗎。或許叫經理人來,會比較好……」
松本想起了相葉雅紀。
「不用了,」松本雙手環腰,扯了扯嘴角。「我沒有經理人。」
對方更怔住了,松本不知道這代表什麼。
「你直接告訴我就行了。」
「是、是的。是這樣的,我們快要開拍一齣新電影,沒有聽聞過這件事嗎,我們想找名氣高的演員,於是導演一想就想到你了,他想找你松本潤先生擔當男主角阿。」
松本搖頭。
這半年來沒有人找他拍戲。
「是導演指名一定要是我?」
「正確地說,是導演和原作都希望你可以演出。據說小說家留了便條,說這戲指名到要你擔當男主角的,非你不可。」
「小說家留下便條?」
「詳情不太清楚。」
松本眉宇更鎖緊。
「戲名是什麼?」
工作人員遞給他劇本,
《陌生的乘客》。
落下了樓梯,在同樣的月台上留下腳印。
不同的,是今日多了好幾個人,還有燈光的增添令四周刺目了。
其實,松本都不太清楚為什麼會在這裡,自從那件事後,這段日子他都少來了。就好像對自己的一種擺脫,不再受深夜月台的束縛。
而今次之所以來,是因為拍攝場景在此。
見到周圍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示意,當中還包括了對手,女主角。
在看板下,停下腳步。
環顧四周,都是老樣子。
導演一聲落令,久違的專業感竄上全身。
明明就只是隔了半個春秋。
感覺卻是相隔了半個世紀。
對方的步伐迫近,跟據戲本的描寫,松本轉過身來,望住她。
然後,
二人對視。
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那個十一月的秋風。
那時傻氣地被松本標籤了,是寂寞的風,一個人才會感受到那凜冽。
二宮死了後,松本潤記得自己有一段時間的空白,或許拍戲就是那時間的唯一見證者,證明松本的存在。
空白,是一種悲傷的逃避,又是一種麻醉。
之所以不想承認,不想面對自己的幻覺,
就是想延續空白,
想繼續說謊話。
她停了,在松本面前。
臉上的兩片唇啟開了,輕輕地,溫柔地,秘密地。
松本不知道面前的女人對那作家的感覺明白與否,可能只是一心想完成工作,背着台詞。
但現在從那話中,他得到了。
「我愛你。」
耳畔傳來熱流。
—你認為這世界存在無距離的愛嗎?
松本當時無回答問者的問題;
同樣,那人都沒有回答松本的怒斥。
狡猾地,懦弱地,避過了。
無距離的愛,
是不會分離,是不會存在謊言。
松本潤一開始,是這樣想的。
像斑鳩一樣,不曾單獨,相依相畏。
但是,他錯了。
自從,他認識了一個陪他回家的陌生人開始。
無論身處哪裡,唇上的謊話沒完沒了,那人告訴松本,他們都相愛着。
或許他們不再見面,或許他們相距很遠,或許他們不知道彼此再有沒有愛的存在,
他都會愛你。
就好像聖女和人魚,都盡力去愛人,儘管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
那小說作家這樣告訴松本的。
所謂心靈相通就是這回事。
彷彿得到了滿足的答案,
會心地微笑了。
『有什麼好笑?』
鄰座的少年,鼓起了腮幫子,耳根也氣紅了。
『喂,我說耶,不准笑呀!』
二宮和也忍不住了。
『松本潤,有什麼值得你笑成這樣子?』
『因為快樂嘛。』
松本收斂起來,溺愛地微笑了。
見到這個人,他才會打從心底笑了出來。
『因為和你一起,才會有這樣的幸福、快樂,才會懂笑。』
我們想要的笑容,其實是很悲傷的。
我們想要的未來,其實是充滿回憶的。
我要想要的現實,其實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幻想。
傻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