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當下 (潤雅)
相葉雅紀,從來不覺得相片保留了任何事物。
他並不覺得,相片留下了任何片刻,任何時間,
它們只是生命間的過路人。
沿着泛着銀閃的白線走,趾尖每行一步,就陷入無底的黃沙裏,沙粒幼細,跟白晢的腳板觸摸令人想起柔滑的絲布,陷入又如黑洞的深邃,發狠地吸食的,是無淚的時間。
驀然,白銀線飄動起來,淹蓋過腳面支流般的血管,皮膚上的小沙點咻地被撥開去。
他們,都要回去屬於自己的地方了嗎。
相葉停佇了,怔住望向銀波遠去。
刷——
相葉回眸望去,前髮在海風之下,無心地被揚起,只見身後人一臉嬉皮,是惡作戲後的小孩笑臉,對着嚇得驚惶的自己咯咯笑着。
「相葉,不錯的樣子啊。」他提着手上笨重的照相機,拇指靈活地操作着,但看得出只是微小的舉止,他已經很吃力。
相葉不語,只是輕輕地笑了作回應。
「還有,不如在那邊!」
說話的人,叫松本潤。
「那邊?海裏那邊?」相葉照他說話做,摺好小腿的褲管,踏入了透徹如玻璃的水面裏去。
好冰。
「再出一點,靠右走前兩步……再多一步……好,夠了。停!」
眼前人刷地,又是一張相片,帥氣的輪廓卻稚氣地笑了。
不錯不錯,他滿意地點頭說道。
看着松本笑得燦爛,相葉更為不解。
那個人啊,明明就看不起照片這回事。
「為什麼你就那麼喜歡拍照?」
相葉聽到自己這樣問。
他不明白,為何松本要強拉他出來海灘,還要是今日。
這問題好像考倒了他。
「因為………」
松本偏頭,思索了半晌。
「相片,留住了當下吧。」
相葉挑了挑眉,似懂非懂地點了頭。
說起上來,松本又是由何時起,愛上帶相機到處走呢?
還記得初認識的時候,他已是台階上的名模。
有人說,
松本潤是繁麗、溢迷的象徵;
相葉雅紀卻是爛漫、童真的代表。
在台下仰首,那時的他閃耀得耀眼,相葉畢生都不會忘記,如太陽灑下的碎片,拼湊成的華麗,服裝飾物不是副角,而是他窈窕的女伴,好像舞臺間躍舞的男女,各不相讓的美麗下,是互相襯托的豪華。
有時會羨慕,自己做到他一半就好了。
但松本潤他,從來不望相片中的自己一眼。
相片也從來不留着。
有點藐視的態度,好像總不能將眼前的自己放在眼裡,看也不想去看。
「為什麼要去看?」
相葉每次興致勃勃,一奔一跳遞給他看雜誌,七嘴八舌地說着相片中的松本潤有多著迷,衣服的美感在他身上是有多突出,那個人只會是一臉的無視。
「因為………不漂亮嗎?」
不漂亮。
是不夠漂亮。
可以再更加完美。
松本潤的思維,就是要追求完美。
那相片中的自己,只是個過去。
保留的,只是未完美的始末。
沒辦法,處女座的執著,令他們只會望着完美邁步。
相葉總是不明白,松本那份漠視。
明明就已經這樣地美麗。
但那個時候,他一定不會知道,相葉是有多仰慕着那片台上的誘人。
或者到了那個時候,不到他不將相片當作一回事吧。
有一日,刷的一聲。
相葉在愣住之際,被攝影下來。
大概…………是兩年前左右的事吧。
像時空飛逝之間的某一瞬被人調停了半秒,相葉想回來,哪怕只是半秒,現在再停頓多一次,你說有多好啊。
那個將時間停頓的,被松本拿着,左扭右轉,上下按撥,跟得到新遊戲的小孩沒差,在黑色上忙碌一番,像發現了什麼的,然後大剌剌地笑了,口中碎碎念着相機的麻煩,但又纏着自己到處跑、到處照。
什麼數碼的、數位單眼的、單鏡反光的、還有稜角和對焦位。相葉真是聽得一頭霧水,只是一味點頭和應着一逕研究相機的松本。
隱隱約約,只是聽得明一句,
他要找最美麗的風景。
如果說,數碼只存在於「1」與「0」之間。
那麼相機下的每一串數字,對松本來說,都是有一定的價值。
相葉堅信着。
「咳、咳咳……」
回過神來,海沙上的松本潤已蜷縮成一圈,眉頭的緊鎖是痛苦的信號。順着行動派的本性,相葉想也沒想就撐起松本,瞥見草坪與沙灘交際的長椅,就扶他去那處休息。明明痛得要命,手卻抓住相機不放。
那東東,真的那麼重要嗎?
相葉苦笑了。
「抱歉,身體真是越來越不好了呢。」
兩年前,松本告訴相葉他患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存活的機會已經渺茫了。
今日,他又從醫院偷跑出來。
「明知道自己身體差,還賴皮出來。」
「現在不出來,就不知何時會來到。」松本大概玩累了,靠在相葉的肩上。
相葉選擇,不語。
「你記得,這裡嗎?」這陣子,松本喜歡提起往事來。好像阿伯一樣囉嗦,相葉經常這樣取笑他。
「當然,我和你第一次合作,在這裡為服裝品牌拍照嘛。」
「對對,你那時還錯穿了攝影師的夏威夷汗衫呢。」
「是負責服裝的不好,他給我拿錯了。」
「但我的記憶是某人自己在更衣室搞錯了啊。」
「糗事就別提。」
「但是呢,」
松本輕輕地哼笑着。「還是在海灘的相葉雅紀比松本潤好。」
的確,比起當時在海灘上迷茫的,相葉還是喜歡台上的松本潤。
原因很簡單。
松本潤是繁麗、溢迷的象徵;
相葉雅紀卻是爛漫、童真的代表。
那些人,是這樣說道。
他們都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坐着。
海浪的線條無聲地覆上,像急着要洗滌什麼的,
滌汰沙面上皺紋,相葉的足印;松本的腳步;二人的片刻,
凹陷的染上一抹朦朧,凸兀的畫上痕跡,每日在跟時間沖刷着。
今後,都只會是這樣子吧。
明日、
後日、
再後日、
下個月、
下年、
然後是
下輩子。
右肩的重量更重了。
稍微挪動一下,肩上人沒有動。
「喂,你又打算睡了?」
松本沒說什麼,只是柔軟地揉了揉眼。「抱歉,開始累了。」
聽到他聲音,
相葉只是覺得身體某處放鬆了。
「吶。」
「嗯?」
「我對你說過,要找最美麗的風景吧。」
相葉點頭。
他知道松本為了找那個,而帶他奔跑了很多地方,僅僅兩年時間裏。
「之前啊,經常覺得相片這東西,留住也沒有什麼意義,還要逐一套入相簿,挺浪費時間,又佔空間。」
「你說過相片中的自己,只是個過去嘛。超越它、漂亮過它。才是活在當下的見證。」
「現在都是這樣想,光花時間望住以前的自己是沒用的,失敗也好勝利也好,向前走才是唯一的進步。」
相葉猜想,松本想說的是完美,不竟他是為完美而走到這一步。
「但是相片原來留下的不止是那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
不,它們的價格不應該只是這樣。」
「那麼是什麼?」
「那個呢………」
松本啟動了相機,細小的螢幕閃着銀光,在相葉的角色卻反光,看不到。
「……果然只能是那個呢……」
他將相機遞給相葉,但接過相機時,相葉發現那修長的手指很冰,可媲美海水的冷漠。
相葉記得怎樣去操作那部相機,松本之前有教他。
………好像這個按鈕就是打開。
右手指不斷撥着,螢幕上一張又一張映入眼簾。
留意得好像要將每張相片的細節都要吸入眼裡。
其實,都沒這個需要。
在往後的相片,相葉才發現每一張相片,他都見過,一點都不陌生。
兩年前第一次在休息室拍的、巴黎外景拍攝、東京時裝表演、北海道旅行、高級西式餐廳、樓下公廁門口、相葉家、松本的客廳。
最後,
第一次共照的沙灘。
相葉在休息室驚嚇的樣子、相葉在巴黎睡懶覺、相葉在時裝表演前將褲子倒轉來穿、相葉在北海道雪地穿背心短褲到處跑、相葉將整片A5和牛掉在地上、相葉在廁所滑倒四腳朝天、相葉混亂不堪的房間、相葉在沙灘難看的睡相,
相葉在海上的笑容。
搞什麼,那個人只會拍自己麼。
拍了拍身旁人,太多問題卡在腦間,相葉自認自己頭腦不好,就是不明白松本的行為和所有。
搖了他的手一下。
「………潤?」
相葉輕呼他名字。
沒有反應。
大概,
他也累了吧。
努力去保留那些回憶,相葉看到,松本已倦了。
相片,頂多也就是一塊工具。
原來像白紙般純潔的軀體,被人給予顏色,抹上彩霞,然後綑上魔咒。它們再也沒有皚白。碧藍的天空、墨綠的丘壑、雜色的人、無色的事。
顏色的組成,變成的是回憶的碎片。
相葉猜想那就是松本潤所說的相片的價值吧。
回憶,人的記憶。
腦海中支離破碎的事與物。
不過,相葉覺得不止是那樣。
松本想說的不只是那個,
應該還有一件事,比起自己的回憶,更要重要的一件事。
相葉再在螢幕上往後撥,不出奇找不到其他人和物,連松本潤也沒有,可以說是一早意料到,但更為貼切應該說是,自己不希望有另一個結果。
他,
好像就是那個連自己都瞧不起的傻瓜吧。
不想保留,以前的自己,那個不完美。
相葉苦笑了。
比起自己還要重要的、更完美。
那個,松本留給相葉。
他自己應該都保住得很苦,甚至連離開前最後一秒都不肯說出來。
相片留住了當下,
留住了,
松本潤自己的心意。
濕度在相葉兩頰落下。
真奇怪,連那時自己氣胸入院都沒落過一滴淚。
原來在他眼中,相葉雅紀如此完美地存在。
相葉一直都不知道。
那片最美麗的風景,
就在相片這見證人前,活在當下。